跑单的刺客

Summary：亚瑟·潘德拉贡最讨厌的就是文书工作。而梅林最喜欢。

亚瑟·潘德拉贡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文书工作。

字句词藻似乎生来就与他不搭调。他的手是用来握剑的而非笔杆，正如他的大脑是用以谋划战略而非烦文缛礼的话语，比起那些华美繁琐的衣物他更宁愿时刻穿着盔甲。在亚瑟还小时，父辈们都夸赞他将来会成为一名杰出的战士，同时也对他无法避免的、将游曳于政治场上的未来充满担忧——这个孩子在迟钝得可怕的同时，却又敏锐得惊人。

当亚瑟还是名王子时，大部分的文书工作都由他的父亲和老御医负责，尽管他仍有必须处理的政务，但那毕竟不多。而在他加冕为国王后，所有的责任便都沉甸甸地倾轧到他的肩膀上了。令人遗憾的，那通常意味着堆积如山的文书工作。

所以在这时，一个识字的仆役就显得尤为至关重要了。

五大国中最为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难题之一大概就是：梅林怎么会识字呢？他是个乡下男孩，家境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说是贫穷，可他却能被称作是相当的伶牙俐齿（应该说是令人恼怒，亚瑟忿忿想），并且文采斐然（天啊他居然承认了这点）。不过这也正好，自从梅林自告奋勇地为亚瑟写了第一篇演讲稿开始，后者就兴致勃勃地将之后所有的这类工作都交给了他。事后梅林绝对后悔了，不过那时已经为时过晚，他不得不忍受亚瑟对那些段落和句子们无理取闹的指手画脚。

可惜的是，演讲稿只不过是他得以逃脱的一小部分负担，纵使梅林的笔尖墨迹再妙语连珠，他依旧是那个负责把它们背下来的人。为此，亚瑟异常偏执地对梅林写下的每句话吹毛求疵（“短些，再改短些！你就不能把这句话删掉？”），而梅林惯常的反应都是给他一个白眼，接着无奈地修改着那些“废话”。

日复一日，梅林的演讲稿变得越来越完美，但亚瑟王对文书工作的厌烦仍然一成不变。

在他人生中的大部分时候，亚瑟都是那个负责对梅林颐指气使的，可一旦牵扯上政务的日程安排——尤其是该死的文书工作——时，他的男仆就成为了那个混账剥削者，用尽各种手段把亚瑟的脸摁进那堆索然无味的纸和墨里。

“我才不要听你的咧。”亚瑟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第二十一次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文件上，而这次的努力也和之前的二十次同样以失败告终，因为他忽然发现羊皮纸左上角的几个斑点比书写在纸上的文字要更加有趣。

他庆幸自己早些时候打发梅林去清扫马厩，这样亚瑟才能自在地神游天外、不用听对方絮絮叨叨的抱怨。另一方面，他又有些埋怨梅林此刻的缺席，或者说，相当埋怨——他怎么能留下我一个人面对这些乱七八糟的字呢？亚瑟想。如果梅林希望他能尽快读完这些明早晨会上要用的文件，他就应该留下来、陪着他看。

说句实话，国王实在烦透了晨会——当然他是指平日里那些讨论全国上下发生的、没多少意义的琐事的晨会，而生活正是以十分之九的枯燥无味和十分之一的疯狂惊奇所构成的：粮食库存、贸易行商、修缮建筑、毫无意义的争吵纠纷……莱昂一板一眼地作报告时平板的语气叫人昏昏欲睡，亚瑟实在打不起精神去倾听推敲每句话背后的信息，通常这时梅林就会假借倒水走到他旁边，暗地里不轻不重地踩他一脚，投以一个或嫌弃或无奈或责备的眼神。如果他踩得太重了，亚瑟就会用过分苛责演讲稿的遣词造句来作为报复。

“把你的鞋子踩脏了还是我洗啊。”他记得那时梅林会唉声叹气地说，意思是叫他高抬贵手。他的蓝眼睛流露出疲倦和些许愠怒，却分明隐约闪烁着温和的笑意。梅林总是会露出这样的眼神，那也是亚瑟乐得其见的。它一般出现在他们每场毫无敌意的争执中、出现在亚瑟嚣张跋扈的无事生非后，跨越过他整段少年到青年的岁月，充满并点亮了他的世界。

人生正是以愚蠢打闹、烦人的唠叨、莫名其妙的欢笑与泪水、伤口上的绷带、苦得刺人的汤药、永远需要抛光的锁子甲、永远需要打磨的剑和永远处理不完的文书工作构成了其中的十分之九。亚瑟一方面避之不及，一方面趋之若鹜。

他把写满密密麻麻字句的羊皮纸推到一边。虽然还是早春，但今天的阳光格外明亮，金色的温暖直直照在亚瑟的脊背上，温柔地催生倦意。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能睡个好觉了，亚瑟尽其所能地不去想象梅林的啰嗦，把晨会和文书工作都丢出脑海，在这个天气晴好的午后偷一个小小的盹。

毕竟，卡梅洛特的年轻国王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文书工作。

梅林这辈子除了魔法外最喜欢的就是文书工作。

他讨厌他的工作中的许多部分：比如清理马厩、整理亚瑟的房间（不一定就比马厩好到哪去）、洗那些该死的衣服、抛光他该死的锁子甲、打磨他该死的剑、擦亮他该死的靴子、遛他养的那两只猎狗（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是麻烦精），以及伺候他吃饭穿衣。但是在所有他不得不做的蠢事中，文书工作倒是令梅林真心享受的。

梅林自幼就喜欢文字。他的母亲识字，尽管不多，当他尚是个小男孩时，胡妮丝就教他读书、给他讲故事。梅林对文字的兴趣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为此母亲问盖乌斯借来许多书，而他如饥似渴地阅读。魔法似乎同时也馈赠他以语言上的天赋。每年农活忙完，他们家都会从满足温饱后剩下的钱财中挤出些许，拿它们找旅行到小村附近的商人换书。

文书工作多好啊。他可以呆在温度宜人的房间里，不受酷暑或严寒的折磨，也没有打猎或巡逻时脏兮兮的泥水。除此之外，梅林喜欢文稿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亚瑟并不擅长它们，他总是对着高高堆起的羊皮纸愁眉苦脸地叹气，而梅林会借机压迫他，笑得愉快又狡猾。他记得亚瑟会瞪着他，眼睛湛蓝得像盛夏晴空，神色气愤凶狠的同时却又隐约跳脱出一丝无奈的微笑。这样的眼神贯穿了梅林在卡梅洛特度过的不长也不短的时光，融入了他的呼吸和心跳，他熟悉它们就像是熟悉自己。

从马厩离开后，梅林先是回了御医住处换了套干净衣服，顺便洗掉泥尘和汗渍。当他没好气地推开国王寝室的房门时，不出意料地看见亚瑟趴在桌上睡着了，桌沿边的文件岌岌可危，像羊皮卷堆起的巴别塔。

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梅林轻手轻脚地接近了书桌，将那摞文书放到了更为安全的地方。亚瑟睡得很沉，呼吸声均称平稳，阳光洒在他的金发和皮肤，柔软地镀上一圈光晕。他看起来还像个大男孩。法师禁不住想，手指拨乱了对方的额发，亚瑟在睡梦中发出一声轻哼，但并没有醒。

要叫醒他吗？这个念头闪过片刻便被否决了。他知道亚瑟已经有一段日子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了，阿古温的叛变遗留下一长串的麻烦。白天里亚瑟忙得心力交瘁，等到夜晚来临后噩梦也不曾放过他，它们有时是莫甘娜的绿眼睛、有时是阿古温的黑眼睛。梅林看不到他的梦、也不会读心的魔法，但他不需要看见也能读懂他。

于是梅林不打算破坏这份难得的安宁，只是对国王身上单薄的白布衫皱起了眉。寒冷还未在初春完全散去，他可不想照顾一个病怏怏的金发白痴，生病时的亚瑟比平日要温顺三倍然而也烦人三倍。

这么想着，男仆将干燥柔软的毛毯盖在国王身上。似乎是在睡梦里感受到这份包裹了自己的温暖般，亚瑟含混不清地哼哼着，那听上去很像是咕哝了一声“Merlin”。

梅林注视着他，半晌发出一声无言的叹息。

等亚瑟醒来时窗外暮色已浓。

他睡眼惺忪地坐起身，看见梅林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动又聚拢。侍从低着头，神色专注，羽毛笔的笔尖在羊皮纸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种梦幻般的宁静没能持续太久，就被梅林丢到他脸上的纸打断了。

“总有一天我要立一整套专门针对大不敬的法律。”亚瑟揭下那张纸，忿忿地说。

梅林抬起头，给他一个快速的微笑，眼睛蓝得发亮。“哦，您会需要我帮你起草文案的，陛下。”他语气欢快而讥诮，“毕竟是文书工作嘛。”

他重新低下头去，微微垂着眼。亚瑟捕捉到对方嘴角遏制不住的一点点笑容，他不确定自己是否也露出了相同的笑。

其实，亚瑟·潘德拉贡也没有那么讨厌文书工作。

——不过，最后梅林还是不得不使出非常规手段，以晚餐里的鸡腿作为要挟逼迫亚瑟看完这些文书。当然，那也是后话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