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单的刺客

巫师离开Caerlanrigh时神色麻木。他并非没料想过这个结果，然而当亲耳听见这个答案时他仍是那般怒不可遏。可他的怒火又没有温度，暴怒的火焰仅绽开一瞬，随后余下的是绝望的灰烬。令人全身发寒，血液为之冻结，骨头结上霜。

在来之前，他无法遏制地希冀Disir的女祭司们能给自己一个答复、一个线索、一个阿里阿德涅的神奇线团为他指点迷津，哪怕只是一个晦涩的谜语也罢。他心中满盈的希望是那么强烈，譬如亲吻露珠的曙光。他随之到来的绝望是那么沉重，是无星无月的黑夜里吹灭烛光的嘴。

天色将暗时Merlin找到了一处山洞落脚，他需要休息，绝望使人精疲力竭。很久以前巫师来过这里，他认识这个洞穴，也记得当时是陪同趾高气昂的王子踏上一场打猎之旅，而大雨迫使他们不得不停留在这地方歇息。Merlin甚至还能勉强辨认出当年Arthur百般无聊地用剑尖留在石壁上的刻痕。

他憎恨如此真实地触碰过去。长久以来，那都像是在凛冬时分匍匐在坚硬的冰面上，抑或是用双手紧握住烧得赤红的烙铁，虔诚而偏激的痛苦。Merlin一直刻意避开会勾起他更多回忆的地方，可此时他疯狂地追逐它，寻求幻象，寻求梦境——在听见了那般了无光明的决断后，他急切地需要麻醉和抚慰，需要唯有逝去的人们才能给他的亲吻和拥抱。

周围很安静也很黑暗，空气冰凉，如同坟冢。巫师合上眼，浩瀚的情绪像喧嚣又寂静的海潮，用最温柔的姿态欢欣地悲哀地朝他涌来，用浪花将他拥抱。

他沉沉睡去，却一夜无梦。

忽然之间，所有的幻觉和梦都消失了，好似它们从未存在过一样。逝者不再光临他的思想。巫师在无望中辗转反侧，祷告般地念叨着一个个名字，反复用咒语令自己入眠。可这毫无效用，他们不响应他的呼唤，他们不愿意归来——从前不会，今后也不会。

他原本费尽心思想摆脱它们，却在如愿以偿后开始无与伦比地思念。他不希望他们再一次离去。

Merlin忽然想起阿瓦隆，想起湖岸，想起他埋葬了Arthur的地方——自他流浪以来，他从未回到过那里，于他而言那片水域同坟场并无差别。一个你送走了三个今生挚爱之人的地方，毫无疑问就是你自己的坟地，而有谁会喜欢时时去看自己的墓碑？

但Merlin别无他法。

那是最靠近他死亡的地方，最靠近Arthur、靠近所有已死之人的地方。若是淹没在湖水里，他的梦必定会再度返还。

——也就是在那时，巫师爱上了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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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仙子们并不期待这位客人的到来。

有那么一次，巫师觉得他或许真的要永眠在湖底了，因为梦里Arthur呼喊他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和强烈。他眼中的神采是那么真实，充满生气，身后万丈光芒。他想着他应该是来接自己的，便忍不住伸出手去——巫师甚至能感受到来自于一个活人身上的体温。但没有，有一股更真切的力量包围了他，轻柔，却果断。Merlin察觉出那双手的柔软，是一双女子的手。它们将他托起，从水底回到水面。他不禁回头望向金发的骑士，发现那模糊的面容上似乎流露出悲伤和释然。

然后银铠骑士消失了。他睁开眼，开始大口呼吸。

Freya出现在他眼前，却很苍白、缥缈。她周身环绕着一层月光般的银色，显得圣洁美丽，也虚幻又哀伤。少女乌黑的长发海藻般披散开来，湿漉漉地垂落至水中。她比以往更美了，可生命不再，芳菲已逝。

“Merlin。”她露出一个悲哀的笑容。

“你不应该这样折磨自己。”

巫师抹去脸上的水珠，得以更清楚地看见湖中仙女的模样。

“我不是在折磨自己。”半晌他说，“我只是想看看……看看所有人。”

她的微笑更酸楚了。

“所以必须要把自己淹死？”Freya轻声问，哀切地注视着他。

“我不得不。”他回答，“他们突然……消失了，我看不到他们了。只有在这里我才看得见。”

女孩的眼里突然涌起了泪水，她显得那样难过，替他感到难过，Merlin为此不知所措。她伸出手抚摸上巫师的脸颊，他在她的双眸里看出了一种顿悟——她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Merlin的嘴唇抖了抖，沙哑地挤出一句话来：

“Freya，求你告诉我起死回生的魔法。”

湖中仙女落下了眼泪。

“我真希望我知道，Merlin，我真希望我能帮你。”她呢喃，“可没有一种魔法能起死回生。”

他们的谈话归于沉默。巫师觉得四肢灌了铅般的沉重，他为何不躺进水里？一直下坠、下坠、下坠，然后死在梦中。

“你是渴望死吗，Merlin？”他爱过的女孩颤抖着问道。

“是的。”他猛地了然了，一种痛苦的快乐来到他心中，驱散了巫师蓝眼睛里的困顿，“我渴望死，就像流浪的旅人渴望家。”

他低头盯着湖面，像是要从倒影里看出那个金发的人。

“你们都已归去，独留我坚守这漫长的永恒。”

自那日后，他的幻觉和梦都去而复返了。他不必再在湖水中沉沦，可以踏上永无休止的旅程。为此Merlin并没有欣喜，抑或感伤。他平淡地接纳了它们，将它们视作稀松平常的一部分，他逐渐学会了如何与他的过去相处。

他是孤独的，他得为自己提灯照亮黑暗。传说中的法师，传说中的王，他们兴许是无时无刻不感到孤独的。

幻境成为巫师苦寒年月中唯一的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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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进入了昌盛的时代。

人们不再唯恐避之不及、谈虎色变。这种力量逐渐被视作一种天赋、一种礼物，可以带来欢笑、恩典和幸福。许多幸运的年轻人不惜背井离乡，长途奔波，去造访有名望的魔法师，希望他们能教导自己如何使用魔法，为家乡带来繁荣和名望。

吟游诗人们讲述前朝的传奇，关于亚瑟王和他的大法师梅林的神话。故事里说年轻的王者是如何受到睿智强大的法师的指导，破除举国上下偏见和仇恨的阴霾，成为一名英勇、明见、慷慨的王者。他们带来了和平的黎明，而他们的故事会流芳百世，万古长青。

一曲唱罢的诗人摘下他装饰夸张灿烂的羽毛帽，行了个戏剧性的礼。周围的听众向他抛洒钱币和欢呼，掌声如潮。他正得意洋洋，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不适时宜的嗤笑声。诗人愤怒地转过头，看到一个老头坐在石阶上，发须霜白，眼睛却蓝得发亮。他低着头，嘀嘀咕咕地捣鼓着他的烟斗。他看着脾气不好，堆着皱纹的脸上满是忿忿和不公——啊是的，总有这样的老人，怨天尤人，成天抱怨他的生活，抱怨世界，抱怨一切事情。

诗人冷哼一声，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等他再望向台阶上时，不由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也不过就一眨眼的事，那里变得空空荡荡，老人居然直接消失了。

百年来，Merlin始终四处游走。

他尚怀揣着一种希望，但不是对起死回生的咒语，而是Arthur归来的可能。Kilgharrah给他预言，告诉他在Albion危难之时，Arthur就会重新回到他的王座。巫师对此抱有无限的期许，他相信总有一天他的国王会回来，而他要重新肩负起辅佐他的使命。

但数百年了，他们的故事被传颂得越来越离奇，这片土地也并非没燃起过战火，金发蓝眼的骑士却始终未出现过。

或许那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是Kilgharrah为了安慰当时悲痛欲绝的自己。有些时候他心中有个声音会这么说。

可无论这句话是真实，还是虚假，巫师最后选择了相信它。Merlin隐瞒自己的身份，用苍老的面目示人。他再不愿和任何人接近，因为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老去死亡是多么煎熬，特别是当他眼前的路还不见尽头。

他出神地走在小镇的街上，路过的人们冲这个陌生的老者投以微笑——这是个富足而安逸的城镇，他喜欢这里，有时会令巫师想起Ealdor。他听见不远处传来嬉笑打闹的声音，一群年轻人互相推搡着走近。等Merlin察觉到时，一个孩子已经撞上了他。

“不好意思，先生！”撞上他的男孩不住地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巫师抬起头，在看清男孩面容的时候，感觉他的话语被卡在了喉咙里。

阳光般金色的头发，和湖水般幽蓝的眼睛。他仍然有些恍惚，因此并没有看得很清晰，只是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这孩子出奇的像极了一个人。

“Arthur？”

老人说得很轻，几乎是叹息般的声音。因此除他以外，并没有人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