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单的刺客

微博@Kate_WAIFUBRINGER
FF14摩杜纳咸鱼暗骑
Arthurian Mythology. |墙头很多不定期更新。请来和我说说话:)

【Merlin/AM】Just Before Dawn拂晓之前 · 01

前篇地址:

00



梗概:假如当时梅林没有去卡梅洛特而是被其他允许使用魔法的国家的君主所发现,以近似亚瑟敌人的立场出现,他们又会是怎么样的一个故事呢?


这章也依旧在给梅林大法师刷时髦值,很抱歉把他写得那么像反派2333但他真的是正义的伙伴,嗯[x]以及万万没想到第一章就写了1W+……

这篇是多视角文,亚瑟视角为主。





第一章

 

当亚瑟走进议政厅的时候,会议已经进行到一半。厅堂里的大臣用浑浊或锐利的眼睛透过镜片、或不加阻拦地望向他。他的父亲坐在中心的王座上,暗紫色的天鹅绒外衣下裹着锁子甲,短发灰白,带着伤痕的脸显出阴沉严峻之色,亚瑟知道又有什么事发生了。

“你来得迟了,亚瑟。”国王低沉地说。

“非常抱歉,陛下。”亚瑟低下头。国王挥了挥手示意他站到该站的地方,同时莱昂离开了那群靠墙而立的骑士们走上前,展开手中的卷轴。

“巡逻队带回的消息。”蓄着金棕鬈发的骑士朗读出纸上的内容,仿佛这是专门等到王子到来后再宣布的。亚瑟相信它们就是令乌瑟露出严酷神色的源头,“在北面国境的影之森林,靠近森瑞德的领土。许多村庄中有村民神秘失踪,受害者的亲人声称他们在夜间看到神秘的黑影。有一人侥幸逃脱,根据他的供词,将他带走的并非人类。但那时他已精神混乱,巡逻队没有问出更多东西。”

国王深深地叹了口气,用三根指尖抵着皱起的眉心,亚瑟知道那时他压抑烦躁或暴怒时的习惯动作。“我想这必定是巫术所为。”他冰冷地说,未指名然而特定地将疑问投向了长桌旁坐着的某个人。

“是的陛下,我可以这确信这是巫术。”老御医回答,面上神情肃穆,“而且无论对方是在谋划什么,其中的目的一定相当可怕。”

乌瑟重新靠回椅背上,大厅内陷入一种紧张的寂静,空气中漂浮着无声的骚动。过了半晌,国王抬起头,亚瑟对上了他的目光。他立刻猜测出了对方接下来即将要宣布的决断。他的父亲始终致力于清除剿灭国土内任何与巫术有染的事物,在一年多前莫甘娜身上发生事故后憎恨更甚,何况如今自己的王国正在被黑暗窥伺。

“亚瑟,立即召集你手下最好的骑士,准备行装。午后便即刻出发去北境森林,查清事件的原因。如果抓到了背后主使的术士,不必冒险带回城内审判,直接就地格杀。”

“是,父王。”亚瑟颔首应道,他和莱昂交换了一个眼神。他匆匆跨出议政厅的大门后,面色阴郁地吩咐等候在外面的那个新男仆备马,亚瑟记不得他的名字,他总是记不住大部分仆人的名字,毕竟这无关紧要。男孩满脸惊恐地跑开了,或许不到二十分钟后他就会气喘吁吁、一脸苍白地牵着马等候在广场上,生怕迟了几秒便会被王子训斥。但亚瑟自己却转身走向了右侧的走廊,那是通往城堡南面塔楼的方向。

 

自一年多前的事故后,那名金发女巫刺杀失败负伤逃走,国王的养女则陷入了长睡不醒。乌瑟将莫甘娜从她原来的卧室调到了南边塔楼的一个房间内,已故的王后怀胎时曾住过那处,光线明亮适宜,室内总是温暖,是最适合养病养伤的环境。伊格琳娜去世后那个房间便就再未住过人,国王派佣人打扫收拾了那件卧房让公主搬进去,祈祷她能早日苏醒。

而亚瑟也养成了一个习惯:在每次出征或战斗前他都会来探望莫甘娜,告诉她自己将要前往何处,希望她能保佑自己。而在凯旋之后,他又会坐到她旁边,让莫甘娜知道他已经平安归来。这或许是无用功,但总能带给亚瑟一种力量。

因为他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亚瑟轻声走进了南塔楼的卧房,除了莫甘娜以外,还有另一个人在里面。棕色皮肤的女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握着公主的手。她将头贴在被褥上,发出小声的啜泣声,但在发现亚瑟走近后,她匆忙地用手抹去了脸颊上未干的泪痕。

“格尼薇儿。”亚瑟招呼她。

“殿下。”女仆赶紧站起来冲他行礼,险些撞翻柜子,“您是要准备出征?”

她以前是莫甘娜的贴身仆人,两个人形同密友,她总是能带给倨傲的公主许多欢笑。在莫甘娜出事后,她被调去城堡的别处干活,但总有一空就赶来陪伴、照顾昏睡中的莫甘娜,有时还替她采来鲜花。亚瑟为此很感激她。

“是的。”亚瑟回答说,他用眼神示意她,“如果你不介意——”

“当然不!”格尼薇儿连忙道,一边往门口走去,“我会在门外呆着,您可以跟她说说话。”

木门被搭上时发出了一声轻响。亚瑟靠近了那张米黄色的床铺,它被鹅黄的半透明帷幔所包围,覆盖着层层叠叠的蕾丝花边和羊绒毯子,铺着象牙色的光滑绸缎。作为一张病榻它或许过分华丽,但莫甘娜一直对华丽精致的事物有种狂热的痴迷,大家都期盼她在睡梦中至少能快乐。

莫甘娜则深陷在那些布料之中,双目紧闭。她漆黑如鸦的长卷发在洁白的床单上散漫开,令她的肌肤看起来苍白如纸,丰腴湿润的嘴唇也变得干枯。她显得那样脆弱,完全没有往日一丝一毫高傲、嚣张、或光华夺目的气势。

“……莫甘娜,我午后就要启程去北境森林了。”亚瑟坐到床边的座椅上,放轻了声音开口道,“虽然你可能不会喜欢听这个,但是据说又是魔法挑的事。你说他们这次又在忙些什么?”

她安静地躺着,无声无息。

“算了,谁知道你会不会幸灾乐祸。你是不是还在恨父亲?”他将目光移向了墙面,似乎这个举动能够掩盖声音中模糊的哽咽,“从小到大你总是和他吵架,而且、而且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你放心吧,你的秘密在我这里很安全,我谁也没有告诉。”

莫甘娜看起来甚至没有呼吸,万幸是她的手还很温暖,昭示着她依旧活着。

亚瑟感到眼眶和鼻周一阵酸涩,整个世界在他眼前颤抖着,几乎很难看清东西。“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这肯定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别担心,好吗?”他听见自己的嗓音显得很嘶哑,“如果你想表达感激的话,最好让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你已经睁开眼睛了。”

他正下意识地轻拍着莫甘娜的手,公主仍旧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美丽的脸上是一片空白,甚至猜测不出她会在梦中看见什么。亚瑟踌躇了片刻,最后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吐出那个称呼,像是孩子间分享一个微不足道、又事关重大的秘密:

“……我走了,姐姐。”

你真傻,她要是听见了只会笑话你。亚瑟轻轻吻了一下女孩的手背,又用袖管擦去了眼中的泪水。确定谁都看不出倪端之后,他才去打开了门。

格尼薇儿见他出来,又行了个礼。他们互相点头致意,年轻的女佣露出了一个有些伤感的笑容。

“您知道莫甘娜小姐夜里总是做噩梦吗,殿下?”就在亚瑟准备离去时,女仆突然轻声问道,亚瑟发现她的表情很悲伤。

“听说过几次。”亚瑟回答她。格尼薇儿似乎又要哭,但她努力抑制住了。

“以前。”她有些颤抖地说,徒劳地试图勾起一个轻松的微笑,“我时常住在莫甘娜小姐卧室中的佣人房里,因为她半夜总是会被噩梦惊醒。哭喊,抑或惊叫,她全身发抖。我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但一定非常非常可怕,我平日里从未见过她那样害怕的模样。那时候我就会拍着她,告诉她那些都只是梦。”

他们间陷入了沉默。格尼薇儿低下头,这次她发出了一声低低的饮泣。

“对不起殿下,我不应该说这些。”她说。

“没关系,我很感谢你为莫甘娜做的一切。”亚瑟小声说。

女仆又笑了,但这个笑显得痛苦。“您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吗?”她问,双手交握着,像是在祈祷一样,“曾经她总是做噩梦,但那时至少她还能醒。可是现在……如果她又在梦境里看见了可怕的事情,却没办法醒过来,那该怎么办?”

 

骑士团赶了三天的路,终于抵达了卡梅洛特北边的影森林附近。亚瑟找到了先前巡逻队的传信所提及的幸存者,他是一个强壮的青年男人,脑子却已经完全疯了,面对黑夜中的影子会像个小女孩一样歇斯底里地尖叫。最开始他们还试图从他那里获得更多有效的信息,但除了梦呓般的自言自语和哭喊外什么也没得到,仅能自那些支离破碎的语句中听到“影子(或是好多影子)”、“骑马”、“剑”、“好黑”或者“冷”。然而这只让亚瑟徒增困惑。

“这个人已经疯了。”高汶大声地抱怨,“你没法和一个疯子沟通,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些什么。”

“又或者最好不知道。”莱昂相当冷静地说,“他的家人说他以前是村里最勇敢的猎户之一,我实在不想去想象是什么把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高汶打了个寒噤,之后就住了嘴。

他们又寻访了其余的几个村落,每个人给出的答案都差不多。大部分都是被惊吓到后的胡乱猜测、天马行空的想象一类。

“那肯定是魔鬼!”一个农妇冲亚瑟尖利地高喊道,脸色发白,显得无比畏惧,“爵士,我敢保证,它们绝对是从地底深渊爬出的魔鬼!它们被邪恶的术士召唤出来,趁着夜色而来,化作墙上的影子将人掳走。我小时候听说过这种传说,魔鬼会把被抓走的人的灵魂吃掉,而剩下的一具空壳就任由巫师摆布了。”

通常在这时,就会有另一位村民跳出来说那不是魔鬼,而是另一种传说或童话里出现过的可怕生物。他们往往会争论不休,吵得面红耳赤,完全忘却了方才陈述时的恐惧,一心只想着如何扳倒自己的对手。

“这完全是无用功。”当又一群农户吵起来的时候,亚瑟和莱昂直接转身走出了谷仓。他低声同莱昂说,“等他们全都被抓走了,我们都不一定能够发现到底是谁,或者是什么干的。”

正当莱昂准备点头附和他的说法,一名骑士忽然气喘吁吁地跑到他们跟前。

“殿下!”他喘着粗气说,“有一名老猎户说他前几天打猎的时候看到了几道奇怪的人影,像是骑在马上。他说他看见那群人往森林深处走了。”

亚瑟同莱昂对视了一眼,他的神情和对方同样严肃。

“你去叫回其他的人,我们在村口集合。”他迅速跟莱昂说,又转向那名前来报信的骑士,“你带我去找那名老人,我还有些详细的问题要问他。”

 

莫甘娜在深深地做梦,梦里她在疯狂地逃跑。

最初,她梦到自己身处在一个盛大的宴席上,人们衣着光鲜亮丽,觥筹交错。她身着华美的裙服,佩戴着精致的首饰,笑意翩跹,迎接着所有人投来的目光。她素来是舞会上最闪耀的一颗明珠,而莫甘娜也乐于展现她所有的美好。

但突然间,有士兵撞破了宴会厅的大门,他们冲进来,披盔戴甲。“抓住那个女巫!”为首的士兵大喊着,他明晃晃的剑尖直直地指向她,“抓住那个女巫!”

顷刻间,所有羡艳或爱慕的目光都变成了憎恨或恐惧,人群离得她远远的。有人冲上来,冰冷的手抓住她的双臂。“不!”她尖叫道,“我不是……我不是……我甚至不知道怎么使用魔法!我什么都没有做!”

她被扣押着跪在议政厅的地上,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看见自己的倒影:黑发蓬乱,脸色白得吓人。她的裙子都皱了,上面狼狈地沾满了尘土。莫甘娜畏惧地抬起头,她的养父正坐在王座上,暴怒且冰冷地审视着她——她认得那个眼神,每次乌瑟审判被捉住的巫师时,都会露出这样凶狠的神色。

“求求您了。”她几乎要哭泣起来,这一点都不像她,可她是那么害怕,“我什么都没有做,我甚至不知道任何魔法的咒语。”

“是吗?”国王冷酷地说,“可你做的所有噩梦最后都变成了现实。”不,它们不是从梦变成了现实,我只是梦见了未来,“你三番五次地想要杀害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找来你那个女巫姐妹,用咒令全城陷入睡眠,想要伺机刺杀我。还险些害得亚瑟为保护你而送命……”不,不,对不起。对不起。但是他没有死,请告诉我他没有死。

“你将被剥夺潘德拉贡的姓氏,莫甘娜,你没有这个资格。”她听见养父机械地宣判,“你将因使用巫术和叛国罪被判处死刑。”

接着她被绑上了火刑架,莫甘娜眼神空洞地注视着她脚下的柴堆,想象着它们燃烧起来的样子。那一定很疼,她回想着每个她亲眼目睹的死刑,他们临终前都发出了痛苦至极的凄厉尖叫。“格温呢?”她茫然无措地问,“格温在哪里……让她来救救我……”

“她已经死啦。”有人对她说,“因为包庇你而被处死了。”

她想要尖叫出声,但她的嗓子像是哑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鼓被敲响六次,她知道是时候了,行刑人举着火把穿过人潮来到她面前,带着她的罪恶和死亡。是亚瑟。

“救救我。”她疯狂地对他说,“你知道我的,亚瑟,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抱歉,莫甘娜。”金发少年对她说,他手中的火把掉到了被淋了油的干草和柴堆上。她痛哭起来,看着那抹红色的影子愈走愈远,开始放声尖叫。

然后,然后,她开始疯狂地逃跑。火刑架、审判、儿时故事中的怪物、被掩藏起来的真相……它们跟在她后面,凶猛地追逐着她。她感到自己变回了那个刚刚失去了父母的小女孩,缩在黑暗卧房的被褥里哭泣,又或是在夜间空无一人的走廊上赤足奔跑,被想象中的怪兽追赶。她提着百合花色的裙子奔跑,头发被吹到脸上,只要她一停下来…就会被藏匿在阴影中的猛兽撕成碎片然后吃掉。

但她再也无路可逃了。莫甘娜已经跑到了悬崖的边上,前方再也没有可供前进的道路。她惊惧地打量四周,小心翼翼地避免着不要掉下去。

“你好啊,亲爱的妹妹。”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莫甘娜猛地转过身,金发的红裙女巫在对她微笑。

“不,不。”她喃喃道,想要后退,但背后已无地方可退。

“你为什么要逃呢?”莫高斯轻声问道,“难道来我们这里不好吗?我们都是同族,是血亲。没有人会伤害你,杀了乌瑟,我们就再也不需要害怕了。”

她的话语极富蛊惑力,表情那么亲切友善。但莫甘娜只是拼命地摇头,她只想做个没有魔法的普通姑娘,她只想让自己的生活恢复正轨。可她并不是,她哪里也去不了。救救我,谁都好,谁来救救我。

“你再好好想想吧,莫甘娜。”女巫说。

不,不要。救救我,让我醒来,谁能救救我。她无望地想着,但金发女巫伸手轻轻一推,她就直接坠落下去了。纯白的裙摆像是一朵漂浮的云,而她径直朝着底下的万丈深渊坠落而去。

 

亚瑟面色凝重地望向前方,手里紧握着缰绳。骑士团已经来到了影之森林的入口,即使没有巫师藏匿在其中,这片森林也足够令人畏惧。它出现在老奶妈讲的每个吓唬小孩的故事里,居住着凶恶的野兽和食人鬼,会把尸体血淋淋地撕开。传说,每个胆敢走进森林深处的人都有去无回。

“所有人,分成几组进入森林,我们分开搜。”他指挥着马转向人群,宣布说,“都记住了,不要去太深处的地方,无论有什么原因,都千万不能单独行动。不管有没有查到什么,都必须在明天正午前回到这里来集合。都听明白了吗?”

人群附和着。“要是看到了巫师怎么办?”一名骑士问。

“确定巫师前进的方向后就立刻回来。我不认为光凭几个人就能对付得了。”亚瑟说,骑士们纷纷同意。

亚瑟骑着马朝他那队的成员靠近:莱昂、高汶、凯和伊兰,他们是现在骑士团中除亚瑟之外最出色的四名战士。“先生们。”他放轻了声音,“我们要去森林的深处。”

 

影子森林的内部并没有童话中所描述的那么阴森可怖,但也足够危险。他们骑马前进了一段,然而再往深处,枝桠、藤蔓和杂草就愈发密集,空气中雾汽弥漫。战马纷纷不安地打着响鼻、用蹄子刨着土,不愿意再向前。

“殿下,我们应该把马留在这里。”莱昂提议说,“再往前的路,用走会方便许多。”

“我们把马栓在这里,要是有野兽出来怎么办?”凯问道,“它们跑也跑不掉,会直接被咬死的。”

“可以把牵绳套在树枝上,不用打结。这些战马受过训练,不会跑开的。”亚瑟说,一边带头翻身下了马,“这样如果真的有野兽过来,它们也能逃离,这些马相当聪明,之后还会找回来的。”

其余四个人纷纷同意。将马安置好后,他们提着剑走入了密林的雾中,银甲湿润的闪闪发亮,又最终彻底模糊了轮廓。

一路往前,林间的氛围便愈发诡谲。树干在雾水的湿润下化作焦炭般的深黑色,叶片枯黄,上空传来不知名禽类枯哑尖利的鸣叫,听起来凄惨异常。亚瑟不时地在脚下柔软的泥土中踩到什么坚硬的异物,他低头看去,也不知道究竟是石头还是白骨。不祥的森林里出没着食人的恶鬼,它们捕获迷途的旅人,将人骨咀嚼得咯吱有声。老奶妈的故事中是这么讲述的,莫甘娜和他都会瞪大眼睛,但谁都不肯承认自己在害怕。可亚瑟回想起这个故事时却毫无感触,或许是因为他真的要面对的敌人比食人鬼要可怕得多。

五个人行走了不知有多久,前方的道路忽地变得宽阔了许多。光线昏暗的林间隐约出现了一条道路,路的两段都被湮没在雾霭当中,不知来从何处,也不知去往何方。亚瑟走在最前面,所以他是第一个听见雾中传出的异响的人。在他身后,高汶似乎正打算说些什么,但亚瑟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因为道路彼端的雾水中马蹄般的声响愈发清晰了。

一阵沉闷阴郁的号角声自灰白的雾里遥遥飘出,仿佛来自地狱的最深处,这下再没有任何人说话了。“趴下!”亚瑟转向他的骑士们,用气声嘶嘶地咆哮,“寻找掩护!在我没有同意前,谁都不准发出声音!”

他们迅速躺倒在凹陷的泥地上,用树干掩盖住自己的踪迹,屏息凝神。亚瑟大胆地侧过头去,目光越过他身前的树根,望向声音响起的地方。那幽森喑哑的地狱号角声愈发响亮了,使听众的灵魂都与之共振,有几个人影从雾中浮现,骑着马行走在林间的那条路上。他们一共有八个人,为首的骑着白马,其余的七个都骑着黑马,排成队列跟随在他身后。

当他们渐渐走进了,亚瑟适才发现这个队伍是多么诡异且不同寻常。那七名黑骑士全身都披带着漆黑,他们的铠甲是黑色的,外皮已经皲裂斑驳,头盔紧紧地扣住脸。他们的披风和盔甲内衬的布料也全都是黑色,泥污和血渍斑斑,下摆破烂不堪。而他们骑着的黑马——一匹匹都瘦骨嶙峋,皮毛紧贴着骨头,却奇迹般地承受着他们的重量。马匹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两个结着血痂的空洞,黝黑的马鬃上沾满血迹,瘦身子伤痕累累,如同死物。它们蹄足落地时脚步虚浮,连带着马背上沉默不语、姿态僵硬却整齐划一的骑士,像一群自噩梦中走出的鬼魂。

而骑行在最前端的那人就并非如此了。他的坐骑结实健壮,步伐敏捷有力,一看便是一匹可遇难求的良驹。在那群黑马的映衬下,它显得是同类中唯一的活物,毛色雪白,笼罩着一层轻薄的、月光般皎洁的淡淡银色光辉。坐在它背上的人,亚瑟从装束和外形上判断出是一名男性法师。他穿着质地柔软的蓝斗篷,衣角上的银绣在水汽氤氲中微微反着光。和跟随在身后的黑骑士们截然不同,法师显得轻盈且一尘不染。他的兜帽原本遮盖住了大半张面容,但由于颠簸而略略滑动,从亚瑟的这个角度正好能看清法师的脸。

在亚瑟认出的瞬间,他感到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虽然那是张仅短暂见过两次的年轻容貌,但亚瑟不会忘。法师黑色的额发下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苍白的脸,颧骨很高,嘴唇饱满,眼睛则是大海般深邃的蓝色。他是艾莫瑞斯,卡尔林的宫廷法师、那个近一年前他在战场上交手的死敌、那个他在湖边遇到的少年、决斗场上打败了自己的巫师。他在这里做什么?亚瑟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蓦地想起那个被逼疯的男人,口中不断提到“影子”、“黑色”和“骑马”,地狱的号角和爬出的魔鬼。它们被术士召唤出来,趁着夜色入侵。

就在这时,他们的目光交遇了。

他的心脏前一刻还在拼命蹦跳,而此刻却骤然停了。死神泛着寒光的镰刀就悬在他的脖颈上,漆黑的阴影铺天盖地地落下,几近窒息。他们对视了恍若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瞬间,亚瑟才终于又找回了全身的知觉,将手放上腰侧的剑柄,随时准备背水一战。可巫师一言不发,亚瑟发现那双蓝眼睛有一刹变成了烧熔的黄金般的颜色,但那道光稍纵即逝。随后,巫师重新将视线移向前方,面不改色地驾马前进,跟在他身后的黑骑士们则毫无察觉。

亚瑟维持着他搭着剑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紧靠在树根和土地上,直到那队人马彻底消失在了小径另一端的雾里,恐怖的号角声也消失了为止。他惊觉锁子甲的内衬已被冷汗浸得湿透。

 

“于是在又臭又湿的恐怖森林里奔波了一天,我们有得到除了泥巴和水泡以外的战利品吗?”高汶举着他的靴子大声问,篝火差点就烧着了它们,“答案是‘没有’。”

凯嘲笑着回复了他。“至少没丢掉自己的命。”他说。

“我想是因为高汶的聒噪臭名昭著,连黑巫师都怕他。”伊兰一语中的,除了看着火堆的亚瑟和话题中心高汶外的三个人都大笑出声。

高汶邪恶地微笑起来。“是吗?”他用一种夸张的语调说,紧盯着伊兰,“那我们可爱的小伊兰是不是在思念他心中最温柔美丽的女孩子?他远在卡梅洛特的小姐姐格温妮[1],要不要她来给你唱摇篮曲?”

“闭嘴,高汶。”伊兰笑骂道,抓起地上一堆叶子朝对方扔了过去,有几片差点掉到高汶嘴里。几个人又哄笑起来。

“放轻松,伊兰,你又不是孤身一人。我敢打赌公主殿下也在思念他的小姐姐呢。”但高汶这次说完后立刻变了脸色闭上了嘴,出事后莫甘娜素来是众人默契地在亚瑟面前绝口不提的话题,“哦抱歉,亚瑟,我不是故意的。我……”

听到自己的名字,亚瑟终于将注意力从火光上转移了。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并不那么茫然。“没事。”亚瑟说,“没关系,我不介意。”而且高汶说错了,他并没有在想莫甘娜,他在想那个法师,艾莫瑞斯。他就是幕后主使吗?可他为什么……

“殿下。”他抬起头,发现莱昂走到了他旁边,“天色不早了,我想是时候休息了。我们还没出森林,这里不够安全,应该轮流守夜。”

亚瑟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他转向高汶、伊兰和凯,放大了音量,“先生们,该休息了。我来守第一班,到时候我会叫醒下一个人的。”

众人纷纷同意。他们裹着毯子,在篝火周围躺下,多年来骑士们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现下蓬松干燥的草地和凉爽的温度已经是极为宜人的环境了。不过多久,亚瑟就看见他们翻身的次数逐渐减少,呼吸也变得更加平稳,最终都很快睡着了。

四周顿时就变得寂静,只偶尔有木柴间火星炸裂的噼啪轻响和某人熟睡中含混不清的梦呓。亚瑟叹了口气,双手合十抵在下巴上,凝视着金红色的、温暖而灼人地跃动着的篝火,在沉默中整理着毛线般乱成一团的思绪。

艾莫瑞斯。他想,无声地念叨着这个名字。既然他是卡尔林的宫廷法师,那么安妮丝女王是否知晓他的行踪?还是说这就是她的旨意,目的是为了攻打卡梅洛特。在那场战役后的两个月,卡尔林王还是因伤口感染而逝世,之后安妮丝女王继位。但亚瑟并不认为她是那般阴险狡诈之徒。这很不对,亚瑟突然想到,艾莫瑞斯效忠于卡尔林,他是一名巫师,理应能为先王疗伤,就像他曾奇迹般地消除了亚瑟肩背上的疼痛和淤青,可他却没有那么做。为什么?只有一个可能,艾莫瑞斯对卡尔林有所隐瞒,他想要先王死。巫师表面上是效忠卡尔林,但其实他正盘算着一个惊天动地的阴谋。

可他那时确实看见我了,在森林里,他看见我了。亚瑟想道。可巫师却装作什么也没见到,如果他那时打算杀死他们灭口,现在五个人都已成冰冷的死尸一具。但他却没有这么做,这是为什么?

沉思令时间过得很快。等亚瑟回过神来时,火堆已经烤得快要熄了,一阵没有由来的微风穿过树木间的缝隙温柔地拂过。他给营火又多添了几根柴,确保火烧得够旺后,才走过去叫醒高汶来替班。亚瑟先是略微推了骑士几下,但他睡得很熟,甚至都没有发出哼声,于是亚瑟不得不多用了些力气。但高汶始终没醒,亚瑟使劲拍他的面颊,用力推搡他,对方都安静地沉睡着,像是死了一样。

他慌张地伸手去探对方的脉搏,喉管处的动脉正安稳有力地跳动着——亚瑟先是松了口气,他不应该有这样的猜测,高汶的温度并不冰冷。可顿时新的疑虑又涌现起来,亚瑟试图去唤醒其他人,凯、莱昂、伊兰,可他们睡得同样死沉,对外界的吵嚷毫无反应。“不。”亚瑟慌乱地说,他倏然联想到了莫甘娜,静静地躺在那里,陷入死一般的沉睡,“不,不。”他重复着,一边摇晃着伊兰的肩膀。

一道声音自他身后突兀地响了起来。

“嗨,亚瑟·潘德拉贡。”年轻男人的嗓音轻柔地说,亚瑟认得这个声音。

亚瑟的脊背为之僵硬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他的手不易察觉地扣上了剑柄。维持着一个高度戒备的姿势,亚瑟缓缓转过身去。年轻的巫师裹着他那件夜空般的蓝袍子,正在冲他微笑。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亚瑟低沉地质问。

巫师耸耸肩。“没什么,你不需要担心,我只是希望他们不会被吵醒。”他的语气和神情骤然严肃了许多,“我需要和你谈谈。”

谈谈。”亚瑟生硬地重复这个词汇,“不错,就到地狱里去谈谈吧。”

剑猛然出鞘,刺破虚空,银亮的光直指巫师咽喉,带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凛冽寒风。艾莫瑞斯料到了会有这剑,但显然没预料到它会如此之快,向后躲去的姿态倍显狼狈,足下踩到土埂而微微趔趄。亚瑟没有错失这个良机,他即刻冲上前去,借势将对方撞到在地。他压在巫师身上,一手摁着他肩膀,力气大得几近要按进泥里。握剑的手则将剑尖直接抵在他胸前心口处的衣料上。他可没有穿锁子甲,要捅下去甚至不会有更多阻力。

巫师的表情因疼痛微微扭曲了,但脸上没有惧意,又或是抑制住了没有流露出惧意。

“放手。”艾莫瑞斯沉声说,“我没有敌意。”

“你是打算让我信一个巫师的话?”亚瑟尖刻地问。紧接着他发现巫师眼中飞快地闪过一道金色,这次他相信不是错觉了。亚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他感到了危险的前兆,飞速地向旁边滚去。等他起身时,艾莫瑞斯也正气喘吁吁地站起来,他们先前躺着的地方正落着一根沉重的树枝。

“‘没有敌意’?”亚瑟又重复了一遍他先前的话。

“嘿。”艾莫瑞斯整了整袍子,眯起眼睛,“是你要先杀我的。”

毋需多言,亚瑟又举着剑冲了上去。“不,停下。”巫师喊,剑刃擦过他的腰侧,“我真的没有敌意。”他不得不躲过冲脖子来的一剑,“至少这次我不打算和你打。”亚瑟停下了,骑士的守则告诫他不能在对手无意战斗时发起攻击。但他刚放下剑,艾莫瑞斯就抬起了手,一股熟悉的力量驰骋过他全身,像一阵劲风穿过身侧。亚瑟认得这个,那是他在战场上将敌人抛到空中去的那招。

“骗子!”亚瑟狂怒地拔剑冲上去,巫师似乎打算解释什么,但他并不打算听。自幼他的父亲就教导他,术士都是些虚伪阴险之人,绝不能在他们面前放下你的剑。他已经犯过一次错,不能再犯第二次。

“你能不能听人说话?”艾莫瑞斯不成调地说,“三面女神在上啊……停下,停下。”他一边用魔法扔来各种东西试图制止亚瑟的攻击,“我说真的,停下!如果你再这么…无论我想还是不想——”

但亚瑟的剑此时已经比向了他的咽喉。在这个霎那,时间流动的速度像是忽然变慢了。艾莫瑞斯将一只手直接搭上了刺来的剑刃,这个动作快到亚瑟甚至看不清,他的眼睛变成纯粹的金黄,明亮、耀眼、如同蛰伏在夜晚森林中的野兽。这次的光芒并非稍纵即逝,而是保持着熠熠生辉。而在一眨眼间,刀刃忽然就碎了,不是裂成碎片,而是化作了星屑般的粉尘,银色优雅地洒落在了地上。

风狂烈地刮起来,环绕在整个山林间,足下的土地轰隆隆地响着,仿佛有什么将要破土而出——而这一切都发生在长剑碎裂的同时。亚瑟所站立的地面开始下沉,周围的土壤则分裂、展开,像绽开一朵巨大的花,内里却包着尖锐的刺。它们开始迅速地包围、合拢,打算裹挟着中心的猎物再沉回地底。

“不!不!”艾莫瑞斯的吼叫遥远地传来,“Forclæme![2]”

发疯的大地顿时就停下了,那些尖刺距离亚瑟的喉管和胸口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小的距离。艾莫瑞斯喘着粗气和他对视着,双眼中的金光已然消失殆尽。

“如果你要杀我,最好动作快点。”亚瑟咬牙切齿地说。

“我没打算杀你。”艾莫瑞斯疲惫地说,他挥了挥手,那些骇人的尖刺便消失了。亚瑟还未来得及从四面八方的泥墙中挣脱出来,巫师又忽然变出了一条镣铐,将他绑到了背后的土堆上。

艾莫瑞斯缓缓地朝他的方向走过来。“给我一个痛快。”亚瑟恶狠狠道,“还是说你连动手的勇气都没有?”

巫师在他面前蹲下,与亚瑟平视,脸上的分不清虚实的震惊。“天啊。”艾莫瑞斯惊讶地低喃道,“你们这群骑士真的很喜欢寻死,是吗?”

亚瑟不再说话,只是死死地瞪着他。巫师也没对此表示任何不满,他从斗篷的内兜中摸出一个瓶子,上次他这么做时里面是某种软膏,而这次的则是一种紫红色的药水。“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吗?”他问,显然也没打算等到回答,“只需要三滴,你就直接睡着了。于是就不会像个蠢货一样拼命用剑砍我、或者对我大喊大叫。”他拔开了瓶塞,一阵淡淡的甜香味飘散到夜风中。

亚瑟准备死死地咬住牙关,但艾莫瑞斯早料到了这个,用手指按住了他的下颚。他一手捏着亚瑟的鼻子,另一只手将瓶中的液体胡乱倒到他口中,拇指的指背使劲压着下巴。亚瑟想把它们都吐到巫师身上,不过很显然艾莫瑞斯也猜到了他会这么做,于是先他一步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又在亚瑟的喉咙上狠狠一按,迫使他将药剂吞了下去。

“下地狱吧。”亚瑟哑着嗓子,狠狠地啐了一口。

“你们卡梅洛特的骑士都是些疯子吗?”巫师奇怪地看着他,讶异地问。

 

那双充满无奈、疲倦和困惑的蓝眼睛成为亚瑟昏睡过去前看见的最后一样东西。

 

 

注释:

 

[1]高汶这边喊的名字不是格温的全名格尼薇儿(Guinevere)而是格温妮(Gwenny),目的是为了取笑伊兰。

[2] Forclæme。自编咒语,意思是“停下”。





-TBC-

评论 ( 9 )
热度 ( 244 )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跑单的刺客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