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单的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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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rlin/AM】Just Before Dawn拂晓之前 ·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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梗概:假如当时梅林没有去卡梅洛特而是被其他允许使用魔法的国家的君主所发现,以近似亚瑟敌人的立场出现,他们又会是怎么样的一个故事呢。

这章有好多AM互动写得我好开心啊。终于开始主线剧情了




第五章


 

乌鸦悄无声息地落在腐朽的房梁上,羽毛和眼睛是同样的黑色。它用尖利的喙啄掉羽翼间的尘土和虫豸,又将翅膀打理得油光水亮。

它的下方是一座空旷破败的神殿。窗楣断了,漆黑的裂缝爬在深灰的石墙和地面上,鲜绿的苔藓和霉斑从豁口生长出来,像发脓的伤口。墙壁湿润滑腻,有几根蜡烛在结满蛛网的烛台上奄奄一息地燃烧着,它们瘦长又苍白,像是死人的指骨。水痕在烛光下闪闪发亮。荒芜的大厅中心是一尊石头砌成的祭坛,上面空空如也,只有早已干涸的血迹,暗红发黑。神庙里的光线实在是太昏暗了,因此角落和边缘的空间都被笼罩在阴影之下。

神殿里站着两个人。乌鸦看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它先看到的是女人,她手握烛台,站在祭台旁边。长裙猩红似火,肌肤如雪,棕黑色长发沾着露水垂在脑后。女人微微垂着头,但乌鸦看得出她很美丽,尽管笑容中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男人则是之后才被注意到的。他站在黑影的边缘,穿着黑袍子,全身都被包裹住,看不见脸。男人的个子适中,不高也不矮,肩膀宽阔,轮廓并不打眼。

空气中弥漫着粘稠冰冷的阴森,乌鸦感受得出来。它浑身羽毛抖索了一下,发出嘶哑尖利的嘎嘎声。女人和男人都没有在意,毕竟这种不吉的禽类向来是此地的常客。

一阵没有由来的风兀地吹过,整个空间的光都随之一晃,像骤然收紧又舒展的心脏。红裙女人微笑起来,将烛台搁到祭台的中央,正前方摆放着一簇干枯发黑的槲寄生,柔软又脆弱。她的鞋跟又高又细,行走时却悄无声息,仅有拖曳的长裙发出簌簌轻响,像冰冷嘶嘶的蛇信,拉开一整片罂粟花圃。

当第二阵风吹过的时候,她开口了,冷酷妖艳的声音环绕在废墟上空。“Bebiede þe arisan, ici forfere dægrædléoma þa niht scaduheltna. Ic nemne tha graedige, yfele,formolsnode, þe bríðel forhíenan duguþ. [1]”紧接着,男人也加入了她,他的嗓音高亢又喑哑。两个人的声音扭曲、旋转、交织在一起,形成诡异的二重唱,在空洞的阴影中反复回响。烛台上的火光猛烈地燃烧起来,火舌延伸到高空,如同数条灵敏的蛇般不安地扭动着。金色和橘红色的光芒顿时充斥了整个神殿,耀如白昼,逼迫阴影如潮水般褪去。乌鸦终于看清了那些先前被覆盖在厚重阴翳下的东西,它的鸣叫变得更加尖利渗人,翅膀慌乱地拍打着——神殿的四周散落着无数具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它们互相堆叠着,躺在地上,倚靠在墙上,双眼紧闭或半睁着,皮肤是种令人恶心的霜白。银色的光丝覆盖在冰冷的躯体上,汩汩流动,像蛛网,或者血管。

“Ic,séo héahsácerd, þe ácwele, strengþe ealde æwfæstnesse![2]”黑暗顿时活了,它们从单纯阴影变成了有生命的物质。黑影贴在墙上,拔地而起,疯狂凶猛地吞噬了前一刻还盛气凌人的耀眼火光。第三阵冷风汹涌而至,瞬间吹熄了所有蜡烛上的光,废弃的古庙陷入了绝对的漆黑和死寂,只剩下尸体上脉搏般鼓动着的银光。

红裙女人笑了,笑声冰冷而湿滑,仿佛一条剧毒的水蛇。她饱满艳红的嘴唇勾起一抹妩媚的假笑,蓝眼睛里满是熠熠生辉的恶意。黑袍男人和她的手上忽然出现了一盏金色的高脚酒杯,里面盛着殷红如鲜血的酒液。男人冲她举起杯子,斗篷的袖子微微滑落,那只手骨节粗大,右臂靠近手肘处有颗黑色的痣。

“敬古教和新生。”黑袍男人语调油滑。

“敬古教和新生。”女人回应,妖冶冷漠的嗓音出于狂喜而微微颤抖。他们高声笑着,饮尽杯中美酒,浑然不觉身处尸骸环绕之中。这是一场邪恶的狂欢。

乌鸦凄声鸣叫着,粗哑的嘎嘎声回荡在这个恐怖的夜里。

 

酒馆里鱼龙混杂、人声鼎沸,光线泛黄,斑驳而明亮。亚瑟和兰斯洛特在角落里最安静的那张桌子旁边坐下,酒馆侍应麻利地擦掉桌面上杂物和油渍。亚瑟穿了一套相当朴素的衣服,没有佩剑,使他看起来更像是名来参加这届比武大会的普通参赛者,而不是所有人正议论纷纷的、蝉联两届冠军的卡梅洛特王储本人。

他们只要了两扎蜂蜜酒。毕竟,这次酒馆之行的目的并非痛饮,亚瑟有至少一千个问题想问,流浪骑士显得面色泰然,似乎早已准备好了答案。他再次环顾一圈四周,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所有人都在大声嚷嚷,狂饮、大笑,专注于正在进行的赌局,还有人在唱歌。亚瑟浅浅地抿了口酒,决定从最容易被回答的问题开始。

“艾莫瑞斯现在在卡梅洛特吗?”他尽量使脸上的神情看起来若无其事,但内心对回答期待却又紧张。

兰斯洛特摇了摇头。“他现在还不在。”亚瑟注意到他强调了时间,“一周后比武大会开始的时候他会来,他说他会来观赛。”

亚瑟盯着木杯的表面,酒液金黄透明,散发出一种略微酸涩的甜蜜香味。这是他最喜欢的酒之一,然而此刻却尝不出什么滋味。胃部像是被灌了铅,沉重地绞在一起。“你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亚瑟干巴巴地问,这个问题他在北境森林时也问过,当时兰斯洛特选择含糊其辞,可直觉告诉他这次对方会如实回答,“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

黑发骑士叹了口气。他将酒杯搁在凹凸不平的桌面上,表情有些忧愁,那是种被往昔所捕获的忧伤。亚瑟猛然意识到他对兰斯洛特的身世和过去其实一无所知,他们在最初认识彼此时,对方的身份还是埃尔德雷德勋爵家中的第五子。而他也始终将兰斯洛特视作一名贵族,在和其他骑士相似的高贵家族的环境被抚养成人,学习礼仪、历史、政治、搏击和剑术,然后顺理成章地参加卡梅洛特的骑士筛选。既然那个身份已经被证实是个谎言,兰斯洛特仅是一介平民,那么所有的事情都和亚瑟想象的截然不同了——究竟是什么驱使他背井离乡、在离开卡梅洛特后必须做个四处流浪的吃赏人?

“我的家乡叫博尔佩斯,它曾经是个安详美丽的村庄,我说曾经。”良久,兰斯洛特轻声说,他的棕眼睛望向很遥远的地方,“它在卡梅洛特和奥汀领土的交界处,你知道那个地方,一直以来那片土地的归属都饱受争议。”亚瑟点点头,兰斯洛特就继续了下去,“匪徒们乘虚而入,他们住在附近那些前朝贵族废弃的堡垒里,定期来到村里,逼我们交出钱财和粮食。如果交不出来,就用抢的,遇上收成不好一无所获的季节,村里总是会有人因此丧命、或者被他们抓走,当做赊债的抵押。”

他摇了摇头,面色悲伤如斯,亚瑟忽然开始愧疚于挑起这个话题了。“大约在七年前的时候,那年我十九岁。事情发生前,我很幸运地被母亲嘱托去邻镇购买布匹。我母亲是一名裁缝,她非常心灵手巧,当时村里姑娘们的漂亮衣服几乎都是出自她手。”兰斯洛特突然停顿下来,半晌泄露出一丝沉重的叹息,“等到三天后我回来的时候,只看见了地狱。”

“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可能是有人愤怒地反抗,而那些匪徒不喜欢这个。”他咽下一口酒,以坚持陈述下去,“我回到村里,但我看到的只剩下被焚烧过的废墟。那些人放火烧了村子,一场疯狂的屠杀,地上全是烧焦的尸体。我想女孩们都被奸污后杀死,因为她们的遗体都衣不蔽体。有些男人被抓去当奴隶了,那些挣扎得厉害的、年龄太小或太老的则直接丧了命。我父母都死了,唯有我幸运地躲过了一劫。那天我花了一个下午到晚上的时间,像疯了一样搜寻整片被烧毁的村落,最后只找到了九名幸存者……他们藏在了火烧不到的地方。第二天一早我就将他们送到毗邻的镇子上,让这些人去投靠远方的亲戚,而我准备复仇。”

很长一段时间里,亚瑟能做的仅有沉默地注视着他,喉咙发紧且疼痛,他从未想过他的朋友竟经历过这么不堪回首的过去。

“我自幼的梦想是当一名骑士。”兰斯洛特又喝了一口酒,这几乎已是下意识的动作,“我是村里所有人中武艺最好的,参加过护卫队,这让我坚定了报仇的想法。于是我折了回去,正好遇到了五个人,他们想回来看看有没有没被烧掉的值钱东西。紧接着是一场恶战,我杀了他们五个,自己也受了严重的伤,逃进了森林里。一个换五个,听起来似乎完全不亏,但我躺在地上苟延残喘,感到悔恨极了——我觉得我不能就死在这里,我还得救出被抓走的人、杀死那个奴隶主……然而我之后就昏过去了。等我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德鲁伊人的帐子里。我才惊奇地发现原来他们有人始终隐居在这片森林深处,部族的长老带我去见了那个发现并救下了我的人——也就艾莫瑞斯。”

亚瑟睁大眼睛。“你七年前就认识他了。”早在兰斯洛特来到卡梅洛特前,现在他可以理解为什么他最初面对这个问题时会犹豫不决。

流浪骑士点点头。“不过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个艾莫瑞斯,他用的是另外一个名字。”

“另外一个名字?”

“有些人有许多名字,特别是当他还具有传奇色彩的时候。”骑士咂着酒,眼下的这个话题又令他轻松了许多,“大部分人知道的版本只有‘艾莫瑞斯’,最广为流传的说法,那是德鲁伊人对他的称呼。雇佣兵、吟游诗人和流浪骑士们之间则有许多不同的传闻,很多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他们就是同一个人。有些人叫他米尔汀,还有人叫他安布罗修斯[3]。”

什么样的人才会有那么多名字?亚瑟不禁觉得他和那个巫师之间似乎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他并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做过什么。兰斯洛特显然比他更了解艾莫瑞斯。

“艾莫瑞斯不是他的真名?”

“在德鲁伊的记述里,艾莫瑞斯是他的真名。”尽管兰斯洛特在措辞时非常谨慎,亚瑟依旧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艾莫瑞斯’只是德鲁伊人间的称呼,如果愿意的话,一个人是可以有许多名字的,不是么?起一个假名就如同呼吸般简单,流言和道听途说则更能催化事实的扭曲。他忽然想起巫师那抹哀伤的微笑,巫师看起来比亚瑟还要年少些许,八年前传说和预言开始肆意传播的时候,他仍然是个男孩。难道他不觉得累吗?亚瑟莫名其妙地对他产生了一丝似是而非的同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如果艾莫瑞斯并不是他的本名,那他母亲又给予了他什么名字?这是个过于荒诞滑稽的念头,因为亚瑟随后就发现自己甚至很难想象那样一个强大的巫师居然会有父母,就和其他正常人一样。可他已经知道了艾莫瑞斯有个叫做巴利诺的父亲。

恍惚间亚瑟的思绪回到了近一年前兵戎交接的战场,不,是决斗前的那个夜晚。星光璀璨,溪水如月华般静谧地流淌着。在告别时,亚瑟向年轻人询问了他的名字。

“梅林。”他禁不住轻声呢喃,声音细不可闻。

“你说什么?”亚瑟抬起头,看见兰斯洛特正紧盯着他,神情疑惑又紧张。亚瑟不确定他有没有听清。

“没什么。”他飞快地回答,完全忘记了自己根本不需要替巫师保守秘密——何况是一个他还无法定论是真相还是谎言的秘密。

蜂蜜酒依然有一大半的残留。兰斯洛特先探究地审视了他片刻,才又接着回到了他的过去。“听说了我家乡的遭遇后,艾莫瑞斯说他愿意助我一臂之力。等我把伤养好后,我们就找到了奴隶主的城堡。”

“然后你杀了他?”

“不,我只把被抓走的人救了出去,是艾莫瑞斯杀了他。”兰斯洛特无奈又腼腆地笑了,眼神却显得暗沉,“因为他不能让我亲自动手。”

可他更年轻,却能毫无犹疑地收割生命吗?“为什么?”

“因为复仇的滋味就像甘美的毒药,我亲手杀了他的那刻,也会毁了自己。”他低声道,“这群人不被剿灭,还会有更多村庄遭到迫害,但他又不能死于我手。艾莫瑞斯明白这点。”

但他不应该明白这个。亚瑟突然想。根据兰斯洛特的说法,巫师听起来几乎就是个圣人了,但没人——至少在他的整个年纪——应该做一个圣人。

“那时候你的贵族证明是他伪造的。”亚瑟突兀地说。

骑士尴尬地颔首。不过亚瑟并没有想责备他的意图。

“最后一个问题。”兰斯洛特点头,“他为什么会来比武大会?”亚瑟可不认为他只是为了观赛,就算艾莫瑞斯和兰斯洛特是挚友。毕竟,一个法师能对格斗有多少兴趣?

灯火摇曳着,喧嚣的人群就在他们咫尺之外的地方,可这个昏暗的角落却仿佛与世隔绝。兰斯洛特的神色变得严肃了。“他要来提醒你。”

“提醒什么?”

“危险就要来了。”流浪骑士说,“我不知道是什么危险,但他说的总不会有错。”

卡梅洛特的危险将要来了,有人看到乌云过境,黑影来临。你的敌人正蠢蠢欲动,随时都会伺机发起进攻。巫师的话自他的回忆深处响起,平静又庄严。亚瑟无意识地饮尽杯中残酒。这家酒馆素来是受高汶大力吹捧的,酿的酒醇香浓厚,芳香四溢。然而此时此刻,亚瑟觉得它入口寡淡如白水,索然无味。接下来就要看你怎么选择了,亚瑟·潘德拉贡。

 

一周过得极快,转眼间就到了开幕当天。全城上下的仆役都忙得焦头烂额,以确保比武大会顺利召开。亚瑟站在属于他的帐子里,满腹焦虑,周围垂下的帷幔是代表卡梅洛特的金黄与火红。七天过去了,艾莫瑞斯却始终没有现身,亚瑟维持着高度紧张,总以为他会在哪个拐角处看见黑发蓝眼的巫师安静地站着。时日一长,他的脾气愈发暴躁,一天被训斥数次的贴身男仆只能将其归咎于迫近的比武会。

再过片刻,号角就会被吹响,参加比武的勇士们便会鱼贯而出,走上竞技场,聆听国王的致辞。亚瑟不停地将他的手套脱下又穿上,几分钟前他吩咐男仆去取来打磨好的剑,对方却迟迟未归——而他的铠甲甚至都还没穿戴完毕。

恰好在此时有人走进了帐篷,亚瑟气势汹汹地转过身。“你是在路上被人打了吗?怎么花了这么久……”他忽然不说话了,因为他看清了来者是谁。

走进帐子的并不是那个瘦弱又满脸雀斑的男仆,虽然来的人身板也同样瘦削。艾莫瑞斯站在帘口,正微笑着看着他。巫师没有穿着惯常的法袍,而是一套朴素的粗布衣服,脖颈上围着条可笑的口水兜,和亚瑟第一次——好吧,第二次见到他时差不多。任何人都会把他当做一名普通的侍从,而非令人生畏的巫师。

“看起来我来得不是时候?”艾莫瑞斯挑起单边的眉毛,这时亚瑟已经彻底忘了他先前满盈的急躁,留下的只有震惊。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进来的?”他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磕磕巴巴地问。

“兰斯洛特没说我会来吗。”他说过,但我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巫师用打量的眼神环视帐内四周,到处是浓重的卡梅洛特色彩,堆放着清晨刚抛光过的铠甲兵刃,以及作为替换的部件。亚瑟匆忙地将艾莫瑞斯拉到帐篷更里面的地方,尽管整个城里除了他和兰斯洛特以外,应该不会再有第三个能认出巫师的人。

亚瑟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问题。“你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没有人认识我。我打扮成这样,每个人都只会以为我是哪名武士带的随从。”艾莫瑞斯咧开嘴,“况且要是我想的话,我也可以完全不让人注意到我,或者以为他们看见了别的人。”

他松开了揪住巫师前襟的手。

“就像上次那样。”一月时艾莫瑞斯忽然出现在卡梅洛特,带回四十七个失踪的骑士,除了亚瑟以外,似乎没有人能看到巫师的脸。

艾莫瑞斯点点头。“一个很有用的小把戏。你能看到我的脸是因为你知道我是谁、长甚么样子。但对于不认识我的人,他们只会看到我戴着一张面具,或看到另外一个人——呈现的样子取决于我希望他们看见什么。”

“所以你能确保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你是谁?”

“关于这个问题的话,其实还有待商榷。不过你完全可以放心。”也许是因为亚瑟面色紧绷,艾莫瑞斯的语调则相对柔软了许多,“让我们先说正事:我是来警告你的,亚瑟·潘德拉贡。你会有危险。”

兰斯洛特已经说过这句话了。“每场比武大会都会有危险,或许你应该更详细一点。”

“当然。”巫师抿起嘴唇,“我收到了一个预言——”他没能把话说完。

第二个人冲进了帐篷,这次确实是亚瑟雇佣的那个瘦弱又怯懦的年轻男仆,头发乱得像鸡窝。男孩满脸受到惊吓的病容,有几块淤青,像是被人揍过一样。他怀里抱着那把姗姗来迟的剑,用惊惶的眼神在亚瑟和艾莫瑞斯间来回扫视着,茫然又恐慌。

“殿下?”仆役的舌头像打了结,“我把您要的剑拿来了……马、马上就要开幕了。”他咽下一口唾沫,仿佛鼓起了全部勇气般探究地望向巫师的方向,“他、他是谁?”

亚瑟还未来得及想出合适的说辞,艾莫瑞斯已经走上前去拿过了剑,作势将男孩推出帐子。“一个比你聪明很多的人。”他毫不客气地说着,手上倒没用几分力气。侍仆惊恐地望向亚瑟,寻求支持和答案,可惜这毫无用处。

“你先出去吧,莫里尔。这里没你的事了。”亚瑟看着他的手套说,男仆趔趄着被推出了帐篷。艾莫瑞斯折回来,将佩剑搁放到桌上。

“实际上,是莫里斯。”巫师突然说。

“什么?”

“你的那个男仆,他叫莫里斯。我过来的时候听见其他仆人这样喊他了。”

他将皮手套摘下来,懊恼地甩到椅背上。“我不敢相信,我刚刚是在帮一个巫师威胁我的仆人吗??”亚瑟难以置信地问,对上了巫师那双笑意盈盈的蓝眼睛,他忽然诡异地失声了。

“我还以为你是要向我提出决斗呢。”艾莫瑞斯冲那只手套努了努嘴,“以及,是的。而且我觉得你做得不错,看样子你很习惯扮演一个皇家混蛋。”

永远不要和一个巫师争论。亚瑟重新捡回了他的那只手套,决定将话题重新引回被打断前的上面。“你前面说你听到了一个预言,什么预言?”

蓝眼巫师开口复述,声音隆隆,晦涩模糊的语言使他显现出神圣的苍老。“‘听吧,死亡的马蹄声逼近了。现存和已逝汇聚为一,邪恶从漫长的沉眠中苏醒。午夜之黑会杀死拂晓之光,最微不足道者将击落卫冕之王,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就在那混战之时。黑暗、黑暗,最黑暗的时刻将要降临!’”

“这听起来只是耸人听闻的诗歌。”亚瑟皱起眉,艾莫瑞斯则耸了耸肩。

“预言都这样。”他和蔼地回答。

“但这不能说明什么,里面没有任何句子提到了比武大会或者我。”

“有人看到了你。”艾莫瑞斯说,引得亚瑟猛然转头看向他,“预言来自三面女神的女祭司们,而这是另外一个信息来源。有人直接看到了你在比武大会上陷入危险。”

“谁?”

“一名身份尊贵的女士。”巫师语气平板,亚瑟知道从他这里问不出更多。可这甚至算不上是一个回答。

亚瑟在帐篷里焦躁地来回踱步,双手抓着头发。“那你想让我怎么办?我不可能退出比武——难道你、或告诉你消息的人不知道是谁在盘算什么吗?”

“有魔法并不意味着全知全能。我只是一介凡人而已,潘德拉贡。”艾莫瑞斯依然和颜悦色,“现在我能做的只有提醒你谨慎行事,我会在观众席上看着你的。”

最后这句话听起来就近乎是朋友了。亚瑟停下脚步,不无讶异地看向巫师,他也回望着他,双眼清澈平静,如同晴空下的湛蓝海面,碧蓝如洗。他感到自己的喉管仿佛被哽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行吧。”最终他艰难地嗫嚅道。

一声短促尖锐的号角声自外面飘入帐里,亚瑟猛地惊醒,这是提醒选手们快要上场的讯号。他的铠甲还没穿戴好,佩剑和披风都没扣上,而更糟糕的是——就在刚才,他帮助这个巫师把男仆赶了出去,现在没有人能帮他穿戴了。说得再直白些,亚瑟在这方面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他没法单独做好这些。

“我现在开始后悔刚刚把他赶走了,我现在需要一个人帮忙穿铠甲。”他恶狠狠地冲艾莫瑞斯抱怨。

“这没什么。”艾莫瑞斯轻快地说,“我也可以帮忙啊。”

他甚至没来得及意识到对方在讲什么。等亚瑟回过神来的时候,艾莫瑞斯正在往他身上套锁子甲,并要求亚瑟把手臂抬得更高些。

“这不是真的!”亚瑟挫败地低喊,并且不断重复着,“这不是真的!”

“很遗憾,这是真的。”

巫师的蓝眼睛正愉快地半眯起来,亚瑟注意到他眼角漾开的细小笑纹。“你从哪里学会的怎么穿铠甲?!你甚至都不会用剑!”他冲他嘶声咆哮。

“没错。但我参加过很多战争,多看看总能知道大概是怎样的。”他一边说一边扶正了肩膀处的护甲,“我还认识兰斯洛特。”

亚瑟茫然地点头,他还是妥协了。“好吧。”紧接着他决定嘲笑他,“看来除了大法师,你在做男仆这个职业上也很有天分,艾莫瑞斯大人。”他低头看去,发现艾莫瑞斯正拼命和护腕上那个怎么都扣不上的皮扣做着愤怒的斗争,亚瑟扯了扯嘴角,连忙改口,“……又或者完全没有。”

皮扣异常顽固。亚瑟想它或许是需要修理了,这些事原本前几天就应该被全部做完,他应该为这件事发火的,然而看着一名可只手翻云覆雨的强大巫师竟然战胜不了一颗小小的扣子倒也十分有趣。“该死的,给我扣上,该死……”艾莫瑞斯不断地嘀咕着,但在又一次的失败后他果断放弃了,“Wrásene![4]”细软的皮革顿时有如活了般自己灵活地扣上了,松紧度正好。亚瑟死死地盯着那个皮扣,就好像它会突然变成怪物咬人。

“你干什么这样看着它?”艾莫瑞斯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不耐烦地问。

“它被施了魔法!”

“我只是让扣子扣上了而已!”巫师翻了个白眼,随后将佩剑凶狠地砸进了亚瑟的双手中,“预言中世上最伟大的法师正在给你当临时男仆,你应该为此感到至高无上的荣幸。”

“才不。”亚瑟将佩剑别在腰间,“或许你是很厉害的巫师,但你绝对是最糟糕的男仆。”

争论原本还要继续下去,但一声悠长响亮的号角声阻止了他们无意义的吵闹。选手们该出场了。他即将跨出帷幔时又回首看向了艾莫瑞斯,虽然亚瑟自己都不清楚他为何要这么做。巫师冲他简短有力地颔首,蓝色的双眼深处蕴含着某种力量。亚瑟深吸一口气。

 

外面晴空万里,阳光出奇的明亮,却不燠热。他和其他的参赛者一同穿过石拱门,走进比武场上的沙地。环形的比武场上顿时爆发出一阵海潮般激烈的欢呼声,震耳欲聋,金色和大红随风飘扬,晃得人眼花缭乱。武者们冲每名观众挥手、微笑示意,呐喊和喜悦的尖叫声瞬间就变得更为响亮。这不是亚瑟第一次来到这种场合,事实上,他早已经历了许多次,可他的喉头和鼻腔仍然涌上惶惶不安的窒息感。他所看见的不是荣耀、胜利,或金光闪闪的冠冕,他的眼里映出的是与世隔绝的孤独、沉重的压力和死,那顶放在雪白高台上的冠冕则是由荆棘所编造。

忽然间他对上了一双年轻的蓝眼睛,艾莫瑞斯坐在观众席左侧的第四排,没有欢呼、没有高喊。他甚至没怎么笑,只是静默地注视着亚瑟,缓慢但有力地鼓掌。亚瑟不知道对方是如何那么快回到观众席上的,他必定有自己的方法,反正他是个巫师嘛。但亚瑟倏然感觉他又能顺畅地呼吸了,双肩上的重量也轻了许多。他低下头。

掌声和呼喊的浪潮又过了许久才逐渐归于平息。参赛者们在场地中心整齐地站成数排,盔甲外罩着的衣袍五颜六色,标志着不同的身份和来处。他们胳膊下夹着头盔,腰上或背上佩戴着各自的武器,表情肃穆又闪烁着掩藏不住的期许。国王庄重地从第一排中心的主座上站起来,脸上挂着难得一见的笑容。他的父亲年轻时也是名出色的战士,他热爱武艺和竞技。亚瑟细不可察地笑了,感到至少还有那么一件好事。

国王微笑着,高举双臂。“欢迎诸位勇士们齐聚卡梅洛特!这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比赛,不分阶层和身份,任何人均可参加。比赛没有规则,任何武器均可使用——这是场纯粹的武艺、技巧、胆识与智谋的较量!一对一的比武较量将会持续五天,第六天时将会挑选出一半更加优秀的战士们参加大混战——最终的胜者能赢得一千金币,和至高无上的荣誉!”宏伟看台上数百只喉咙吼出期待,然后是上千只。整个竞技场都在呐喊声中颤抖,汹涌的声浪席卷一切,惊飞了彩色篷帐上的鸽子。“让比武开始吧!”

竞赛开始,按照惯例,将由王子打头场。其余参赛者从左边的另一扇拱门纷纷走出时,兰斯洛特和高汶都朝亚瑟点头致意,前者脸上带着沉稳的微笑,后者则是一贯随意的嬉皮笑脸,他也朝他们回礼。亚瑟心不在焉地观察着这次参加比武的勇士们,发现其中还有个极其年轻的男孩,看上去只十六七岁,拿着普通的长剑和盾牌,看不出任何出彩之处。相较其他选手,他的模样几乎可以被描述为瘦小、毫不起眼。这个男孩恐怕会在第一场就被直接涮下来,若是运气好点、发挥超常,说不定能撑到第三场——虽然,往坏的可能性想,他很有可能不仅在头场比试中就被击败,受了严重的伤,落得残疾。最坏的猜想是,他会直接丧命,而在这种比武大会中,这是被完全允许的寻常事故。上一届就不幸死了三个人,其中一个还相当年轻。亚瑟甚至能记得他的脸。

不过他没有更多思索的空闲了。号角响了两次,对决的参赛者们站在场中准备,面对彼此。亚瑟的第一个对手是一个山一般高大的战士,全身肌肉粗犷,使用战斧。他的面容也很狰狞,并且龇着牙,有点像一头棕熊。这名使战斧的人力气巨大,宽厚的武器被他拿在手里像提起一根针。但他动作笨重迟钝,而亚瑟身手敏捷灵活,力量也不差。这是一场技巧与智谋的较量,消耗的不仅是体力,同时也有精神。亚瑟的注意力始终维持着高度集中,汗水濡湿了鬓发,从他的额角滚至下颚,但他一声不吭。

终于,他的对手的耐性被亚瑟彻底消磨殆尽。人一旦烦躁,动作和反应就会欠缺思考,节奏被打乱。壮硕的男人鲁莽地冲亚瑟砍来,他朝左边跃去,迅速地躲过了这满是破绽的一击。战斧陷在沙地上,没来得及被提起——亚瑟已经冲上去了,迅猛且果断。他在背后重重一击,对手发出一声闷哼,沉重地倒在地上,像大树缓缓倒塌,黄沙弥漫飞扬。

胜负已分。亚瑟长出一口气,摘下头盔,将它高高举起。看台上的观众纷纷站起身,尖叫、欢呼、抛洒鲜花和丝带。这是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输的对决,王子出赛第一场,并赢得胜利——这是每次比武或竞技的传统。他大笑着,冲人们挥手致意,振臂高呼,笑容却有些低落,但没有人会发现这个。国王的主座上,乌瑟也站了起来,显得自豪又满意。亚瑟为这个笑感到如释重负。

然后,他迫切地环顾着比武场的观众席,阳光通明地落在他眼里,使人泫然欲泣。最初亚瑟的巡视是毫无目的的,亦或说他同样在焦急地寻找着答案。然而在对上巫师灰蓝色的眼睛时,他立刻就得到了结果。艾莫瑞斯凝望着他,目光深邃平和,却能如一股清泉般渗入亚瑟的内心和思绪。巫师微微笑着,喜悦又忧伤。他没有狂热地欢呼或鼓掌,眉目间却透露出坚定的赞许。亚瑟这下是由衷地开怀大笑起来,他把头盔举得更高,冲每个人高呼示意。人群报以更疯狂的喝彩与呼喊。

光线实在太亮了,亚瑟情不自禁地想。他的视线没有从艾莫瑞斯的眸中移开,有泪水自眼眶中涌出,混着汗水一起流下。可他的表情在笑,看台又离得那么远,除了巫师外,没有人会注意到那几滴眼泪。

我并不悲伤。亚瑟在心中说。这是欣喜的泪水,我从未离荣耀如此接近过。

 

 



注释:

 

[1]&[2] Bebiede þe arisan, ici forfere dægrædléoma þa niht scaduheltna.  Ic nemne tha graedige,yfele, formolsnode, þe bríðel forhíenan duguþ. Ic, séo héahsácerd, þe ácwele,strengþe ealde æwfæstnesse! 自编咒语,部分参照Merlin Wiki。大意为:古教之灵,回应我的请求。令破晓的晨光死去吧,因为覆盖夜晚的死黑即将来到。我与邪恶的生灵、腐败的意志对谈。请庇佑最微小者战胜最强大者。我,古教之仆,命令你死去。

[3]米尔汀(Myrddin)是Merlin的威尔士语写法。安布罗修斯(Ambrosius)=Emrys,不过来源是希腊语。

[4] Wrásene。咒语来自Merlin Wiki,意思是打结/捆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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